7月中旬的时候,被朋友圈的文青推荐到了《隐入尘烟》,但到底没有敢看。对于一部小众的农村题材文艺片,既怕它拍的太真实一味卖惨;又怕它拍的太虚假无法入戏。避而不看方为上策,尤其是对于一个熟悉农村生活的人来说。
谁曾想上映两个月来,不仅没有如文青朋友说的草草下市,竟然逆势翻盘后劲十足、档期不断续命,颇为异数。甚嚣尘上的《隐入尘烟》,有点意思。
昨日中秋假期正好有暇,去影院支持下文艺片,虽说优爱腾上已有在线观影,到底是不一样的。可惜楼下的CGV已无排片,只能到更远一些的华夏晶华影城。也因为这个,等我出门踩辆共享单车过去的时候已然迟到,戏已开场七八分钟。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有铁、贵英拍结婚照那一场戏。这一幕在之前的podcast里听过海清自己也说不太满意。果然眼光刻意回避摄影师,异常地出戏。
好在,后面的春耕夏耘秋收的细节次第展开后,慢慢就冲淡了开场的不适感。李睿珺用饱蘸感情的镜头语言详细描述了西北农村的小麦耕种、土坯建房甚至人工孵小鸡的全程细节,这是好多年的电影上不曾见到过的。而其直接采用就地拍摄、拒绝电影工业的拍摄方式,也可谓诚意满满;细节饱满处俯仰皆是。虽然个人趣味来说,如果可以将节奏再张驰有度一些、而不是四平八稳地平铺直叙,将会更加耐看,但总的来说,算得上是个人年度观看好片第一名是没问题的,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时间点上,更是难能可贵的。
只是以我一个外行人来看离优秀尚有一定的距离,尽管它已经入围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提名。故事本身够简单、情节也够温吞,但这不是把两个边缘人里面的边缘人的生活日常描摹成了河西走廊上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纯爱童话的理由。且不说惯煮温吞水的是枝裕和们,就单说当年第五代们几十年前的《红高粱》、《秋菊打官司》那都是等而下之的。身兼编剧、导演于一身的好处是各处细节就连连舞美都可以抠的很细,但也难掩其剧本、情节上的多处硬伤;在这一点上,倒是跟其他的华语片并无二致。
比如不仅仅是配角们如三哥、三嫂、村霸儿子等个个台词机械、性格单一,就连作为主角的有铁也是如此。这是理想主义的光环不是艺术。试想一个如此憨厚老实、心灵手巧、体力旺盛、诚信有礼的理想完人,他要没点性格、能力上的缺陷怎么可能在乡下混到了潦倒若斯的地步?狠舅奸兄本是传统社会的老话题,区别只是多寡而已。但你不能解释的是为啥如此善良、优秀的有铁连半个话朋友都没有,更别说真朋友。至于作为文青的导演为了表现男主角的能干,设计出一人建房的壮举,就愈发的不可思议。这壮举某种程度上来说,消解了有铁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可信程度。至于说大部分非职业演员,无法表现太过繁复的情绪起伏,那就是导演自己的功力不济了。比如,村民道德绑架那场戏,导演随便给村民加一句:马老四,人家张永福小时救过你落水。分分钟的事,完全无需费事。
再比如,有铁被迫一次次地被拉去给村霸献血这事儿也一样。为了情节需要,不是说不要去但要看你怎么去才能合情合理,又能将主人公性格展现出来。通过多次的献血对照,电影呈现了贵英对有铁的关爱,这个是可以看到的。村霸一家为富不仁的嘴脸,这也是可以看得见的。除此之外呢?没了。男主角作为一个思维健全的人,性格再木讷他也不是一块木头。木讷不等于傻、农民更不等于傻;如此情节下倒显得情节多少有点不那么站得住脚。作为土地上走出来的文青,李睿珺没有把这一层本该轻松讲清楚的话题讲清楚。而乡村社会作为传统社会之一种,自有其运行规则。只有想通这两点,才可以让故事铺呈得既合情合理又完全无损主角形象。
常规情况下的剧情可能走向是,得知有铁的的熊猫血可以救村霸的命,有兄有嫂外加两个侄子的老马家找到机会就去老张家要个十万、八万的营养费根本不算啥过分要求。第一回献血时可能为时尚早,但是第二回、第三回出这种妖蛾子那简直太正常不可了。要知道在传统乡村社会兄弟子侄为无后的有铁讨公道那可是比写在新闻联播里的东西还要来得正大光明、天公地道的。试想连自己亲弟弟都可以盘剥的三哥一家还有啥做不出来的?至于说事件的主角有铁知不知道这事儿、或者就算知道了又有啥要紧的-—就跟在县里申请补助房一样,作为苦主的有铁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至于说,营养费最后究竟有多少落入有铁手中,这个就更是导演可以延展的余味。只是,无论老马家要了八百、八千还是八万,有铁都免不了成为村头巷尾的谈资,这一层导演原本又可以做点文章的。
总好过片子里面贵英在桥上准备逗小孩笑却被人粗暴地骂肮脏,来得自然得多。正常的村妇是不会当面把话讲那么难听的,与善良无关。因为在乡村里面的孩子大部分是放养的,村妇会担心她这么当面奚落贵英,万一贵英趁四下无人将孩子推下湍急的河流,反而遗祸子孙。所以就算她再讨厌贵英、就算她背地里再骂得各种难听,她必也不会如此做派。这,是乡村生活智慧,也应该是导演熟悉的。可惜导演拍得过于脸谱化了。
说了那么多,像是不喜欢这部片子似的。其实不然。很喜欢这部片子,只是能看到可以改进的点比较多而已。尤其是在一个农民占2/3的、乡村形象长期缺席的市场里面,这样的片子是可贵的。
走出电影院,在电影院旁排队做核酸的时候,我一边看着社交媒体上坐实的初代顶流的惊天大瓜,一边在琢磨究竟是张艺谋、贾樟柯与李睿珺的导演组的差距大呢,还是巩俐、赵涛、海清的演员组的差距更大些。好像都是无解。今天的问题是,脑袋部分早已完全现代化,驱干和四肢部分还扎根在泥土里,但又对泥土完全陌生。初代顶流如此;张艺谋们长期离开土地后就再难拍出有意思的电影也是如此;乡村凋敝空心化如此;整日生活在故乡的李睿珺关注周遭生活时自带文青与曾经的小镇做题家的双重滤镜也是如此。
作为一个电影外行,我看电影的癖好之一就是研究电影名字。老实说,隐入尘烟,这个名字诗意而美好。可惜有点太大了,导演的这个故事有点撑不起。如果是讲一个大叙事之后的深藏功与名,是可以的虽然不免老派嫌疑。按照导演自己的解释,尘烟是指尘土与烟火气,是指日常的生活。可是,你让两个生机尽绝的小苦瓜哪里还有啥生活嘛? 如果你收尾不是收在有铁喝农药而死,比如收在有铁因故痴傻、瘫痪在床,侄子们则依靠他的名义既住上了县城的楼房,又领到了补贴困难户的补助金,然后再说隐入生活的话,或尚可信一丢丢的。倒是它的英文名字《 Return to Dust》,贴切得多,也不枉导演借有铁的口讲出那么多土地与命运的谶语。
圣经说,尘归尘、土归土,逝者安息。圣经又说,落地的麦子不死。希望它可以开出点花,再小都行。
===== PS, 拉拉杂杂写半天才发现只写了原想的一大半,赶时间出门就草草收尾吧。以后有时间的话,可以再补说一些吧。